夫明《六经》之指，涉百家之书，纵不能增益德行，敦厉风俗，犹为一艺，得以自资。父兄不可常依，乡国不可常保，一旦流离，无人庇荫，当自求诸身耳。谚曰：“积财千万，不如薄伎在身。”伎之易习而可贵者，无过读书也。世人不问愚智，皆欲识人之多，见事之广，而不肯读书，是犹求饱而懒营馔，欲暖而惰裁衣也。夫读书之人，自羲、农已来，宇宙之下，凡识几人，凡见几事，生民之成败好恶，固不足论，天地所不能藏，鬼神所不能隐也。

　　——《颜氏家训·勉学》

　　【小识】

　　这一段，颜之推主要论述了“父兄不可常依，乡国不可常保”的道理。他认为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幸福，活得明白，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。

　　他说，通晓六经的旨意，涉猎百家的著述，即使不能增强道德修养，激励世风习俗，“犹为一艺”，也不失为一种才艺，“得以自资”，可以借此自我充实。这句话，说得平实、踏实，值得细思。

　　父亲兄长不可能长期依赖，家乡邦国，也不可能常保无事。一旦流离失所，就没有人庇荫，“当自求诸身耳”，诸，相当于“之于”。此句的意思就是只能求之于自身。民谚说：“积财千万，不如薄伎在身。”薄伎，薄技。而容易学习又可致富贵者，没有超过读书的。世上的人不管是愚蠢还是聪明，都希望认识的人多，见识的事情广，但不愿读书，就像求饱却懒得做饭，想得到温暖却懒于裁衣。

　　最后，颜之推说，读书之人，从伏羲、神农以来，宇宙之下，共认识了多少人，共见识了多少事，对于一般人的成败好恶，“固不足论”，本来就不需多说了，他们都很清楚，就是天地鬼神的事情，也不能瞒过他们的。“天地所不能藏，鬼神所不能隐也。”这当然是真正的读书人了，天眼能打开的文化人，非指那些书呆子也。

　　老子说：“不出于户，以知天下。不窥于牖，以知天道。”意思说，不出门，就能知道天下的事物，不望窗外，就能知道天之道。当然，老子是反对读书的，反对教育的，他认为：“为学者日益，为道者日损。损之又损，以至于无为，无为则无不为。”意思是，追求学问的人，知识一天天增加，追求道的人，知识一天天减少。减少再减少，以至于根本无所知而听任自然，听任自然，就能无所不为。

　　儒家、道家，最后的境界都是到达“道”，只是路径不一样。儒家是通过学习知识，通过博览群书，但道家却是反对读书，是要通过减法，把自己后天的那些尘垢洗去，才能“不窥于牖，以知天道”。老子的“绝圣弃智”，是为了“见素抱朴”，他主张“复归于婴儿”，也是此理。我个人以为，两者是相通的，只是老子的境界太高，只能适用于少数天才，如李白、慧能，而绝大多数芸芸众生，还是儒家的读书，最为方便。这个意思，颜之推也讲过。

　　宋明的陆王心学，即陆九渊、王阳明的心学，就有点接近老子，和后来的庄禅。此点后面讲到王阳明时再详细讨论。而朱熹的渐悟，才是儒家的传统方式。至于宋真宗赵恒的“书中自有黄金屋”“书中自有颜如玉”，那所面向的对象，就更低了。（杨光祖）